祠中,泰山老奶奶(碧霞元君)一直端坐。眼前的最后一位香客,将祈求的目光从她的慈祥里挪开,轻声说:老奶奶,我要回去了。便恋恋不舍地将一只脚抬起,放在了高高的门槛之外。大殿前的香亭里,檀香依旧在慢慢燃烧,火头渐亮,青烟袅袅,香气袭人——直到整个山顶、整座泰山重又回归仙界的静谧与威严……
这是四十年前的农历三月十五日黄昏。那个最后从碧霞祠里走出来的香客,就是我的奶奶。
奶奶缠足,裹着那种传说中的“三寸金莲”。记忆里,奶奶平时走路都是摇摇晃晃,她却连续三年爬山,给山顶的泰山老奶奶进香还愿。我问父亲:奶奶是怎么做到的,许的什么愿?父亲支支吾吾,答案模棱两可,只说,奶奶爬山进香是为了他。
直到第四年,奶奶因病,经红门、过万仙楼,就再也无力上山。她只好跪在盘道旁的古柏树下,点了香,虔诚地给山顶的老奶奶磕头了事。在泰山周围的人都说,上山还愿讲究“三年圆,四年满”,也就是若想“圆满”,至少要连续四年上山进香。奶奶最终还是带着无尽的遗憾,满怀愧疚地回到我们偏远的小村,从此便少有出门。
泰山老奶奶在碧霞祠已居住一千多年。山顶风大、高寒,人们朴素地担心老奶奶会受冻,便给她披上亲手做的袍子,然后,在每年的三月十五日春暖花开之时,再为老奶奶换袍,换袍日慢慢演变成泰山老奶奶的生日。泰山老奶奶有求必应、乐善好施、普度众生,众生则用一袍一香,表达对她的景仰。这应该是人世间最真挚、最美好的情感了,也是最感人的凡界与仙界的互动。
其实不止千年。泰山老奶奶久居山顶,从得道成仙那天起,她就开始“庇佑众生、灵应九州”,“统摄岳府神兵、照察人间善恶”,成为历代万众信仰的精神女神。她甚至把泰山上的一草一木、一石一砾,都浸满灵仙之气,以抚慰人心。那次,奶奶从万仙楼磕头后带回的一截柏枝,从翠绿到黄褐,一直都静静地在她的窗台上放着。奶奶晚年被病痛折磨,苦不堪言,但她却说这是在替我父亲受罪,她要我父亲安康。我父亲是奶奶惟一的儿子。直到奶奶临终,我看到她握着那截柏枝安详地合上双眼,魂归泰山,到老奶奶身边去了。
二十年前的春天,当我站在碧霞祠西神门外,突然听到一曲不知名的道家音乐从远处飘来,我一下便怔住了——那旋律从我的耳朵外钻进来,似乎拂到了我的一个什么地方,就再也不出来。我仰头沐浴着和煦的阳光,满脑子里都是老奶奶的慈眉善目和那让人宁静淡定的旋律。
老奶奶在泰山极顶上,在仙界,在荡涤灵魂的音乐里……
而我们芸芸众生,在滚滚红尘——躲不过的悲欢离合、绕不开的七情六欲、脱不了的生老病死。因此,历年历代,从三皇五帝到秦汉盛唐,从宋真宗到清乾隆,从达官贵人到黎民百姓,台阶上脚印更迭,山坡间旗幡轮动,来求东岳帝求老奶奶者络绎不绝:有求国泰民安者,有求长生不老者,有求离苦得乐者……每日里,香亭前男女老少熙熙攘攘,各种诉求、各种贡品,不一而足。但老奶奶始终以一个姿势、一种表情注视着人们,她欲言又止的样子,让人们多了许多种猜测。泰山老奶奶或许是想说,真正能够帮到我们的,是自己。是的,要救赎,别无他法。老奶奶她只是一个引路者。面对人世间的滔滔江河湖海,要安渡彼岸,她,只给我们一根竹竿。
十年前的初秋,我在泰山上小住两日。没看到“晚霞夕照”,也没看到“黄河金带”,倒是山石庙宇依旧在。感叹之余我想,在万仙聚集的高山之上,与诸神相遇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吧?
然而,那个夜晚,我举目望星从天街慢慢游荡到月观峰,最后却只看到山下的城市一片灯火通明。一条灯街蜿蜒南去,若明若暗间,在汶河古渡旁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思量许久,一定是街灯走进那段六千年的历史隧道后,迷路了。大汶口文化时期的先民们曾经从大汶河边赤足攀上泰山之巅,燃起了第一把高山崇拜之火。但我不知道他们最终证得了什么,黄帝老君证得了什么,天下人的泰山老奶奶又证得了什么呢?
夜色中,我掀起上衣,将我的前胸贴到山体上,我张开双臂想感知山的温度、感知神的暗示、感知我灵魂的所在……
“人之元神,禀受于天,善恶初萌,神明即照,虽处幽隐,心迹自露。举一善念,昭显若光之影,人不能见,神已鉴之”。那一夜,我默念泰山老奶奶的咒语,安然入睡。